最近南韓出了一部電影,根據光州市某啟聰學校的真實事件,用心探討了特教生遭受性侵的問題,片名叫做【熔爐】。雖然看過的人都受到很大的震憾,但以我們多年實務工作的經驗,總覺得電影所描繪的好像隔了一層:惡人的嘴臉哪能那麼清晰,惡行的展現哪能那麼直接,受害的孩子怎麼可能只受到那麼少的誤解與冤枉?但我無意做影評:劇情片不同於調查報告,當然有其限制;我只想談論片中的一句話,這句話,因為我有幸認識多位和主角一樣的人,也有機會與其中多人共事,讓我深有所感。影片結束的時候,事情已過了一年,罪證確鑿的校長和老師只獲判幾個月徒刑,又因為緩刑,還相當逍遙自在;這時候,在「人權團體」工作的主角,寫信給揭發這一切的新進老師(他當然已經失業),其中有這麼一句名言:我們還在繼續奮鬥,不是想要改變世界,只是不想被這個世界改變!
初看之下,會覺得這話說得俏皮,不但兩句相對,涵意好像也深遠;但仔細想想就會覺得奇怪:不是號稱是為理想在努力嗎?所謂理想,不就是希望讓世界變得更合理嗎? 現在又說不是想改變這個世界,那你忙來忙去到底是為了什麼?難道是為了出風頭,充好漢,踩著別人往上爬嗎? 至於「不想被改變」就更不知道是指何而言了:如果不要多管閒事,乖乖地過自已的日子,就像大家一樣,到底有誰會來「改變」你?
有人會說,電影中那位「揭發者」,在對方的巨金誘惑之下,寧可讓自己家裡的孩子沒錢看病,還是頭也不回地拒絕妥協,要為學生討回公道,不就是堅持著不為惡勢力所改變嗎?但稍有經驗的人就知道,這是「年輕新老師」才能有的「殊榮」:人家相信他只是少不更事,一時衝動,只要稍加「開導」應該也就安份了;換做是「人權工作者」,就絕不可能有這種「福份」:人家早就認定你是豬不吃狗不啃、又臭又硬的爛骨頭,哪會費心來開導你?更不要說動之以金錢,誘之以利益—以你的「素行」,一定會舉發於司法(按鈴申告),昭告於天下(開記者會),怎麼能授你這樣的把柄?
所以,如我所認識的、或與之共事的、那些真正的「繼續奮鬥者」,從來就不會有這種「被改變」的機會;就是我們這個「什麼都有、唯獨沒有基金」的基金會,努力多年也只換得那些人的謾罵,並沒有人以任何形式來巴結或示好,除了剛成立的時候有所謂補教團體想要捐款(當然只是「想要」)。事實上,以公義為宗旨的、無論是個人或組織、都會有一種「惡名在外」,讓別人不敢以利相誘;反之,如果還要聲言自己如何高潔地不為所動,恐怕就是素行多少還有些不夠「硬朗」吧!
然而,真正的奮鬥者,確實常常面對「被這個世界所改變」的危機,只不過,這個世界用來改變你的,並不是有形的利益,或無形的壓力,而是—它的無情與冷漠!當你用盡力氣大聲疾呼「每一個生命都是珍貴的,包括那些殘害了其他生命的生命」,第二天的報上卻登著又槍斃了誰和誰,而周圍的人只是冷冷地說:他們不是罪有應得嗎?當你氣急敗壞地大喊「小孩不應該過這種日子,大家應該想想辦法」,但從考試到課程正一步步走回老路,而父母與老師只是漠然地說:我們的孩子不要當白老鼠!當你熱血沸騰盡其所能地想要保住台灣得來不易的民主與自由,整個國家卻正投向專制與獨裁的懷抱,而這個國家的主人們,也只淡淡地說:生意總是要做啊!
於是,你就聽見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:不如歇會兒吧,何必呢?既然大家都不在乎;其實你並沒有真的歇著,只是不那麼賣力了。但心裡傳來更響的聲音:不如算了吧,何必呢?反正也不會有結果的;其實你也並沒有真的算了,只是,確實歇了一下下。但歇著歇著,也不知道為什麼,有那麼一個瞬間,你會突然跳來起來:糟了,我怎麼不像我了呢?我怎麼不認得原來的我了呢?
於是你趕緊回去工作,也不是更認真了,只是更小心;因為你知道,你其實沒有那麼勇敢,你和別人的差別也只在一念之間,而這個世界正密不透風地包圍著你,以它的冷漠與無情,無時無刻但確實毫無心機地,等著要順順當當地接收你,取消你身上僅有的一點點差異!
就是在這個時候,你會很想跟關心的人說:別以為我很認真,我之所以還在繼續,只是不想被這個世界改變!
就是在這個時候,你會想起某些人,包括:例如,一千多年前的那個司馬遷,冒死為「被逼投降」的朋友說話,他難道真的以為皇帝會聽他的?他只是不能不說罷了;受到腐刑之後又奮力著述,他難道真的以為他能改變世界?他只是藉著詮釋歷史,繼續抒發人性重於制度、人命重於皇權的信念罷了。
就是在這個時候你會明白,這個世界終於還是會改變的,只恐怕不是當時的人所能想像,或能期望;但你的身上流著那樣的血,你的心裡懷著同樣的對人世的情與愛,你的思想繼承著那種信念,所以你最好也和前人一樣,不要抱有任何妄想。 於是,你就把兩句話合起來說: 我只是不想被這個世界改變,哪會想去改變世界呢?
史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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